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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猛然挣开他,他被她推了一个踉跄,不敢置信地望着她。沉默又一次在殿内流淌。良久之后,他才开口:“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。多方钳制,既是困局,亦是稳固。打破旧的,重造新的,谈何容易。阿越,你该知道,人苦不知足。”
月池了然,她喃喃道:“统治的稳固,在你看来,比什么都重要。所以,你就甘心自困?”
他仿佛又听到了个笑话:“这只是在你眼中而已。蛮荒之地,要来何用。庶民黔首,去之复生。”
月池质问道:“可您富有四海,如能上下齐心,共襄盛举,您所获的收益,本该远不止今日这点的!”
朱厚照无奈道:“你错了。只要朕想,就能拿到。”
他抿嘴一笑:“因为亏了谁,也亏不到朕头上。而只要朕想要,就有无数人提着头去取。”
至高无上的权力,让他可以随意掠夺。他没有必要去考虑怎么养肥牲口,只需要给他们留一口气,再凭心意宰杀就是了。如果杀急了引起了乱子,那就停下来,歇一会儿再继续。财货触手可及,谁还会去冒险绕远路呢。
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月池仰头望上去,黑压压的屋顶似山岳一样压下来。她的心仿佛被谁攥了一把,连日的精神紧绷,到这个时候,已经到达了临界点。朱厚照一惊,他忙搀住她。她就像雪团一样,仿佛一刻就要融化在他怀里了。
他的心一阵狂跳,第一反应就是懊悔,不该说得这样直白,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恼恨。他既恨又忧,既怨又愁,忙将她打横抱起,放在卧榻上,急急替她盖好被子,就要去叫人。
月池阻止了他,她道:“别去,我就是折腾了这一夜,有些累了。”
他不肯,她却坚持。她靠在他的肩上,不住地摇头:“别叫外人来。我还有话跟你说……”
他们很少有这样的时候,当她还是“男人”时,严防死守,不让他越雷池半步。而当她是女人时,又轮到他害怕轮到自己坠入无底的陷阱中无法自拔。他极力想避开掺杂了蜜糖的鸩毒,可真到了这会儿时,却发现即便是佛陀也没有这样的定力。
他低咒一声:“你迟早有一日,会把自己作死。”
他替她掖了拽被角,又将手炉塞到她怀里。月池先是一怔,随即低低笑出了声。半个时辰前喊打喊杀,半个时辰后无微不至。她听见他的心跳声,真如擂鼓一般。她把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:“你看,我不用拿刀拿剑去剜,它自己就会跳出来了。”
朱厚照望着被他撂在地上的剑,只觉讽刺至极,他久久没有言语。月池渐渐缓了过来,她一面把玩着他的手,一面心思电转:“为何不说话?”
他将手抽了回去,摩挲着她的脖颈。他的手心滚烫,时轻时重他道:“朕在想,当初你刚进宫时,就该立马掐死你。”
这样的色厉内荏,她轻轻一笑:“除非你一辈子不见我,不看我的画像,不听我的消息,否则终究是无用。”
他有时竟然会觉有些无助,无论他怎么掩饰,她总能看破他的软肋,她是吃定了他了。可要他亦不甘心就这样屈服。他也有自己的骄傲,自己的责任,自己的坚持。他更心知肚明的是,一旦他彻底让步,得来的未必是爱情,亦有可能是钢刀。
他变得坦然起来,他直言道:“你惯会笑别人,却不知是当局者迷。你并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么高不可攀,值得让朕不惜一切。你总不能每次无法以理服人,就以情来逼人就范吧。”
他感受到怀中人的僵硬,继续道:“人心只有方寸大,碎一点就少一点。你不会想步上母后的后尘。而你,还和母后不一样。”
拖延时间的伎俩被戳破,还被打成了□□,让她也不免心生恼怒。月池缓缓抬起头:“你未免,也太看不起人了。”
她坐直了身子,他怀中一空,只觉心也是一空。她沉吟了一会,方道: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。在过去,我们虽一齐推行新政,可终归是面和心不和。我推行新政是为了‘新’,而你推行新政,却是为了回到‘旧’。”
朱厚照身形一顿,他问道:“何谓‘旧’?”
月池道:“一如太祖太宗在位时,乾纲独断,天下奉养,臣民循规蹈矩,各顺其性,各安其生。所以,旁人都必须是弱者,因为只有毫无抵抗,才会怕痛,才会听话。”
朱厚照眼中划过一丝异彩,他轻抚她的面颊:“能看破这点,算不上什么本事。”
月池蹭了蹭他的手心,她长睫微动,再抬起眼时又是流光溢彩:“可惜的是,不是所有人都怕痛,有些人甚至不怕死。就是这些人,逼您逼得更甚。所以,您还要权威,要祖训、要神化、要恩典、要圣人之言,要让人心悦诚服地顺从。”
朱厚照一愣,她现在看起来就像小猫一样,乖巧娇柔,可谁能想到,她会是这样……他不由自主地贴过来,他们的呼吸几乎融为一体。他呢喃道:“可惜的是,世上总有那么一两个聪明人,一眼就能看破迷局。”
月池又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了,他的嘴唇划过她的脸,就像蜻蜓点水一样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低哑得不像话:“……那要是有个人,既聪明又不怕死呢?”
他失笑,喉咙似已发干:“那这个人,要么在朕的床上,要么在朕的刀底。”
他低头就要吻下来,却被她挡住。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,嫣然一笑:“你总不能每次说不通道理,就来以色相诱吧。你不会想步上我前任的后尘。而你,还和他们不一样。”
这等于把他刚刚的话,变本加厉地还回来。又是前任,他在好笑之余,又觉妒火中烧,当即就要开口,却被她按住。
她摩挲着他的嘴唇:”别着急,我想除了那两个选择。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走,我们也必须走第三条路。您比历代先帝要好一些,至少深入了军中,可民间之事纷繁复杂,不是深居宫闱之人,靠几本奏疏就能看破的。您可能没有发现,早就回不到过去了。”
朱厚照的心中犹如静水,泛起重重涟漪。他只听她道:“各安其分,不敢逾越。这类的稳定与安宁,都建立在静态、封闭之上,建立在富者不过富,贫者不过贫的时代。可现在呢?”
她瞳孔又黑又亮,“你早就做不到了。商业在发展,村庄被打破,财政已然败坏,兼并在不断地膨胀。你没听过那些士人的感慨吗?‘出贾既多,土田不重。操资交捷,起落不常。能者方成,拙者乃毁。东家已富,西家自贫。高下失均,锱铢共竞。互相凌夺,各自张皇。’【1】曾经的那种静谧安详,早就被变数打破。农民有的变成暴民,有的变成商人,商人有的变成士绅,有的变成地主。而士绅,有的变成豪强、有的再沦为庶人。多方密切勾连,各个击破的手段就不会再那么梦。”
朱厚照别过头去:“朕本就没指望全然回归开国的盛况。这么多年的放纵,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拉回来的。”
月池道:“可实际上,开国的那会儿也算不上盛况。洪武爷的制度,本就是有问题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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