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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吉却丝毫不理会他的话,而是直指痛处:“大将军霍光既然让少府大人千里相迎,就是想大人在一路上做好辅佐,以免出现今日的状况。可是,问题还是出来了。他不可能在这时候怪罪太子,那会是谁来承受这个怒火呢?”
乐成一下子就恼了:“好你个中尉!你们王国浩浩荡荡跟来二百多人,简直闻所未闻,大将军不拿你们是问,还能怪到本官头上?”
但他毕竟也是官场老手,突然意识到一件事:王吉在一路上主动扛下了所有劝谏的工作,不断帮他唱黑脸,当时他还觉得真是个体己的帮手。现在才明白,王吉根本就知道劝谏不管用——甚至早已经预料到了后面这些结果!这就显得好像乐成只是白白跑了一路,却根本没能为大将军分忧。
堂堂大汉九卿,居然被个王国中尉算计了进去!
“再过不到一个时辰,太子便会成为天子。昌邑国臣属不论多不堪,都是天子旧臣——包括在下二人。少府难道觉得,大将军会在天子刚刚践祚的时候,就去惩戒他的属官?”王吉继续施压,哪怕隔着衣服纱帐、压着声音,他的话听起来仍然是字字锥耳,“哪怕大将军真的需要立威,是会选择对我们下手,还是选择上一朝的老臣?”
在乐成那一边,连更衣的声音都已经停了下来,只剩凝重的呼吸声。他从喉咙挤出声音:“听子阳的意思,似乎还有话要教本官?”
“我们有一计,可助大人扳回一城。”王吉平平托出。
“哦?”乐成却是怒气未消,恶狠狠地说,“你刚刚说的,昌邑王在今日之内便要践祚,这时候突然有办法了?是能请陛下去主动示好,还是能把那性子给扭转过来?”
乐成一番话抛出去,竟落了空,王吉突然没了回应。片刻之后,却是一直闷着声音的龚遂,悠悠飘出一句话:
“大人可赶紧请示大将军,延后进谒高庙。”
短短几个字一句话放下来,却像是平地惊雷、鬼浪滔天,一刹间仿佛满屋子垂挂的罗绮锦绣都睁了眼睛,支了耳朵,打着转,围着这三个人在监视。连身上的麻衣都变得更白、更紧、更粗糙了,像麻绳收紧,捆住了手脚。
不进谒高庙,就相当于不让他真正当上皇帝!
乐成这下明白为什么他们绝不让任何人听见了。
他压着喉咙,几乎像耳语一样说:“这丧礼、太子礼、皇帝礼,都走完了,不进谒高庙,怎么说得过去?”
“少府接着。”龚遂说,待乐成颤巍巍把两手伸出来,便将一卷书简抛到他手里。
书简没有泥封,乐成扬手展开,一时间却看不懂意思。
“你只需要把它交给大将军,请他去见皇上,就说这是大典星根据昨夜星象刚推演出来的谶纬结果。今日大吉,紫薇入宫,大利天下,唯独不适宜进谒宗庙。星象是真的,太常处定有记录,两相比照可知无误;推演是我亲自做的,和大典星做的应有出入,可是没有关系——皇上不会怀疑的。”
乐成端着竹简一时愣住。这昌邑国的行事方法、逻辑,和京师截然不同,他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
王吉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:“大人可得相信郎中令。毕竟不论是真是假,昌邑王听他这套谶纬术也听十多年了……要论有谁了解什么说法能让那位王爷稍稍忌惮一点,这天底下,再没有第二人比得上龚老了。”
只有龚遂自己知道,当他抛出竹简的时候,手上差一点就脱了力,竹简差一点就会掷到那满屋子的衣里、烟里、鬼里去。从理性上说,他本该庆幸那一瞬间没有被任何人看见,不然这个大胆到狂悖的计划,就会更加难以赢得信任。可在心底里,又始终有一只鬼在幽丝丝地念着一句:你居然真的给出去了……
这个计划并不是王吉想出来的,它是那么特殊,以至于除了龚遂以外,几乎没有人能想到并将其实现。
——大汉以孝治天下。这句话几乎每个人都会说,但真正放在心上的,却没有几个。但正因为龚遂一直念兹在兹,才能想到,即使刨除前面诸多预备动作不谈,单单是继位天子的步骤,实际上也不止一步,而是分成两个环节:
第一环节,也就是马上要发生的,就是在未央宫前殿、先帝灵柩前,授皇帝玺绶。得了玺绶,就正式获得了君临天下的权柄。
但第二环节却真正体现了“孝”的意义,那就是拜谒高庙,即汉高祖刘邦庙。
龚遂当时和王吉侃侃而谈:“故孝文帝开创此例。在孝文帝以前,继任大统的地点就在高庙,所以不需要另行进谒高庙;但孝文帝首次以藩王之身继得大统,事出特殊,并未在高庙践祚,于是在后来又专门拜了一次高庙,这才得以承天序、祭祖宗、子万姓,成为天道认可的真龙天子。没成想,孝文帝这一次便宜行事,却从此变成了后世不易之法。”
“这么说来,万一践祚的时候未能进谒高庙,哪怕取了玺绶,也有残缺?”
龚遂点头,然后,说了一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说的话:
那样的话,就算不得是真正的天子,就给后事留下了一道口子……
想来倏忽已恍如隔世,但其实,不过是昨晚才说的事——就是进长安的前一夜。他从刘贺的传舍里偷出玉器,和王吉说了计划,又暗自写下竹简,忙活了大半夜,最后才沐浴更衣。
不过哪怕做了这些事情,龚遂心里也知道,其实他还是有着和王吉决裂的可能——他真正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槛,是那只子母虎玉剑璏。
如果昌邑王能痛心疾首,拄杖前行,并且自己发现玉剑璏;如果他能不凭借玉剑璏,而是仅仅出于孝道、礼仪、甚至是保护他人的心,能好好哭上一场——那也许龚遂的道路就会变得完全不同。
现如今,不过几个时辰光景,却真是沧海桑田了。
这段隐秘的对话,很快便告结束。三位重新穿上斩缞服的大臣,悄悄分头离开,一路上低头掩目,宛如躲避鬼魅一般。
“惟元平元年六月丙寅,上官皇后曰:咨昌邑王贺:孝武皇帝懿德巍巍,光于四海,大行皇帝不永天年。朕惟王孝武皇帝世嫡皇孙,谦恭慈顺,在孺而勤,宜继大业。其审君汉国,允执其中,‘一人有庆,万民赖之’,皇帝其勉之哉!”
未央宫中万籁俱寂,唯有霍光宣告策命的声音高高扬起,如夔鼓雷鸣,威示天下。
在霍光背后,是富丽堂皇的先帝灵柩,正停在前殿中央的两楹之间。策命宣布完毕,他朝东面跪拜,又向刘贺跪奉皇帝印玺。
大将军一举一动、一颦一蹙,都被无数把目光看在眼里,所以大臣们细致地发现,他并未恭谨地保持低头,而是抬眼看向新任天子。而新天子在接过印玺后,也终于记得亲自扶大将军起身。这整日以来,大将军一直都是一副晦黯莫名的神情,直到这个时候,才终于破开一丝笑意。
有人觉得,这一幕标志着新一代皇朝真正开始。也有人认为,霍大将军在这种场合里从来只有谨慎、只有畏惧、只有惶恐,从来没有笑过。那是一个每天走路时,每一步落点都不会相差毫厘的人。那转瞬即逝的笑意,恐怕比博山蓬莱还难得一见。
刘贺把大将军扶起,按例走完余下流程,又发布了登皇帝位之后的第一个诰命:敕封上官皇后为皇太后,移居长乐宫。这诰命本身没什么,可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封取玺,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。
自秦以来,天子配置一套六玺:皇帝之玺、皇帝行玺、皇帝信玺、天子之玺、天子行玺、天子信玺。他也不拘谨,干脆“咔咔咔”全部打开。只见六颗玲珑精巧的螭虎钮玉玺分别窝在盒中,每颗都是最顶级的羊脂白玉,雕工极为细致,又匠心独运,每只不同的神情形态一眼即可分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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